Ashes

 

To a Beloved One

你老了。

我不记得什么时候开始清楚地意识到这一点。也许从最初,我还远没有你高的时候——毕竟最迟12岁我已超过你——在我刚刚可以把“大人”这一笼统概念分成哥哥姐姐/叔叔阿姨/爷爷奶奶时,你大约是第三类别的guideline。

从一开始我的印象里,你就是苍老的,即便在冬日北国街头,说不好是你拉扯着我或是我搀着你。后来就只能我托住你的前臂,以对我来讲太过细碎的步幅,便是为了听你说话。

小时候我是不耐烦的,嫌你缓慢,嫌你唠叨而琐碎,嫌你不懂我说的那些同学们的趣事和新潮的词——模糊记得我骂过你,大概很没轻重,于是招惹你哭了。

我总是任性、逞强从不服软认错的,即便是现在,我已经快不属于“young”这个形容词了。

而你,花白齐整的头发也好,别住头发的黑色发夹也好,手背上的纹路和突出的青色静脉也好,用来擦手的如新的旧手帕也好,变形的足弓也好,永远干干净净的布鞋也好,似乎都从来没有改变过。

你揽着我说:这陈(脏)老太太,一股子老人味。

或者揉搓着手说:真难看啊。

所以其实是讨厌苍老的。是呀,你一辈子爱美,爱干净,在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北方乡下,也从来没有灰头土脸过。但我怎么可能真的嫌弃你呢?

我总肖想你年轻时必然是个美人。白而光滑的肌肤,清秀眉眼,拢到耳后的乌黑秀发,以现在的身形推断大约是偏瘦的,但会更高一点。即便穿着一样的旧衣服,也都干净整洁合体,便在那些个年轻媳妇中也是醒目的。

毕竟你出身富户,即便没落了,我也愿意想你是矜贵娇柔的,很有些个小姐脾气,理应被爱、被宠、被纵容。

当然——也许你不会承认——你也确实得到了丈夫和子女的宠溺。

而你反过来,如此无条件地宠溺着我。

我妈是你最小的、唯一的女儿,而我是你孙儿里最幺的、唯一的女孩。

我记得小时候你给我煮疙瘩,把青菜、虾仁、火腿都细细切碎,面疙瘩细碎到快看不见,也只有你有如此耐心。刚去幼儿园时我只有一岁半,哭闹不休,而你就守在门口陪着掉泪——是啊,每次我哭,都一定惹出你的眼泪。

上下学的路上,我像个小鸟总要飞出你手心,于是你只好牢牢牵住我的手,逗我说一些学校的事给你听。后来我想你大概不能全懂的,毕竟我那么不情愿用你的方言——而且方言很poor——但你还是高兴的像个孩子。

小时候我喜欢硬币,于是每次出去玩你都偷偷把零钱攒起来,装在塑料袋里,又瞒着爸妈塞给我。你喜欢一边看着我一个个数硬币一边评价:财迷心窍。其实我也喜欢听你说,所以我总是拉着你一起数。

后来我大病,你像小时候一样给我蒸各种动物造型的花馍,用红枣点缀成眼睛,却被我丢进马桶冲走。我妈训斥我,你生气而强硬地拦住她,背过身却还是哭了一场。

我的病也许永远也不会好,但我想还是不要让你知道的好。

后来呢,后来我长大了一些,迫不及待离开家,离开待了十几年的城市,跑到一个潮湿闷热的小岛上。那时候开始每次我回去看你,都要先安抚你的泪水。

你说:一个人那么远,没有爸爸没有妈妈,也没人叮嘱吃饭,也没人照顾。

你说:睡不着觉我就总是胡思乱想,怎么那么远呀。

你说:我都够不着你啦。

而现在,我在地球的背面,和你隔着白天和黑夜的一整圈时钟——很奇特的,你总能算得清时差,即便你可能根本没有概念什么是时差。

我多希望能时时如孩提般依偎在你怀里,亲吻你的脸颊、额头、手背,抚摸你的皱纹和白发像是珍宝,然后絮絮说一些近况和闲话。在每一个孤独的时刻,或者每一次站在崩溃的悬崖边,我会想一想你。

但值得庆幸的——原谅我这么说——你足够老了,于是有些健忘,而终于kind of relieve你那过于细致而沉重的心绪。于是你每次见我,都有更为纯粹的喜悦——但还是要掉泪的。

那些焦虑忧怖终于轮到了我的身上,让我每每想起你便惶恐不安,便恨不得订了第二天的机票飞回你的面前,甚至依旧担心这二十四小时会太过漫长。

我以前想到衰老和死亡,总是轻飘飘、不切实际、遥不可及的。而现在,时针如此紧迫,于是变得沉重痛楚如一把凌迟的刀。

但我依旧只会笑给你看。

我希望啊——很久以前我便跟你许愿过的吧,是我多年如一的生日愿望——我希望,你能看到我人生中还没到来的重要时刻。

我要用第一笔工资给你买个礼物——很快,很快便要成真;

等我结婚、生子,我要把我的孩子抱给你看;

我想带你来我生活的地方,看看那些金发碧眼或是黑皮肤的洋人,看看那些不一样的风景——但你大概已经不能坐飞机了。

命运总是残酷,但我想我的命数一直不错。但命数是如此飘忽。

但最好,也许你健朗而安泰地老去,不再会止不住地担忧,一切悲喜都简化的时候,我也是应该感谢命运的。

时间不会等你,也不会等我,但你并不像我生命中那么多过客一样。

你于我生命中常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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